政治從不是簡單的事——由三地暴亂說起(转载自明报)

【明報專訊】人們看問題都會有一種簡化,並向擁有較大資訊權力這一方傾斜的現象。因此,許多問題可能更重要且真實的部分就被遮蔽。這種情形在政治這個一切權力的源頭可能最明顯,也最糾纏。最近一年多,拉亞非即有3宗案例,值得特別警惕。

最近猶未落幕的中美洲洪都拉斯政變,就很值得注意。洪國總統塞拉亞有意修憲,將目前總統一任4年不得連任的規定改變。這是個公共議題,不同意即應設法使它通不過。但因塞拉亞是右派出身,當選後才轉左派的領導人,他的國家機器如國會和司法仍在右派手上,於是這些人遂以外表合法但實質非法的方式炮製出政變,將他逮補放逐。這起政變與2002年委內瑞拉政變,企圖推翻查維斯政權如出一轍。

 

不過我們都知道,今天的拉丁美洲早已不一樣了。它長期受到大國操控,動輒被武力顛覆及出兵干涉,整個區域早已有了覺醒,區域組織「美洲國家組織」已不再唯命是從,美國意圖扶植的人選已絕不可能選上。委內瑞拉政變後,「美洲國家組織」立刻緊急會議,譴責政變並要求立刻放人。該組織的態度鼓舞了已被政變嚇呆的查維斯支持群眾,他們立即上街示威,要求放人。如此裏應外合,政變遂告失敗。這次洪都拉斯政變,合理的推斷當然也有美國的角色。「美洲國家組織」的反應也和上次一樣,還將它鬧到了聯合國,聯合國大會一致決議要求放人。

 

洪都拉斯政變後由美國曖昧的態度及政變的因果,我們不能否認美國的角色,這也是此案的解決仍有極多枝節的原因。如果洪都拉斯放人復職,洪國左派聲勢必將大漲,美國在中美洲將失去這個堡壘。這也是政變一方,準備和稀泥,放人復職免談,但可接受提前大選,反正他們掌控國家機器,不難炮製出想要的大選結果,而且可藉此將政變問題一舉揭過。他們此舉,「美洲國家組織」當然心知肚明。這種對峙如何解決,恐仍得拖延一陣。

 

由洪都拉斯政變政府轉移話題的伎倆,就讓人想到2007年底東非肯尼亞的大選。肯尼亞是美國的東非據點,當時的總統齊貝吉在大選嚴重作票,把反對派的奧廷加做掉,齊貝吉甚至在票未開完前就宣布當選並草草就職。由於作弊太嚴重,歐盟立即抨擊,但美國卻宣布承認選舉結果。肯尼亞大選舞弊,引發至少3個月的部族暴亂,死亡超過1000人,但最後怎麼解決的?在聯合國前秘書長安南和稀泥下,作票問題一舉揭過,齊貝吉當總統,奧廷加則當總理,合作成立「真相調查委員會」。但至今已過一年多,這個委員會毫無進展,和稀泥解決問題後所成立的奇怪分享政府,也癱瘓無能到了極致。肯尼亞國家失敗,即在於由於強權介入,舞弊犯法都可在和稀泥之下一筆帶過,那麼這個國家又還有什麼是非道理呢?

 

因此,政治上人們都可將觀念簡化而去奢談什麼自由民主,但政治從來就不是這麼簡單的事,它有各國內部的族群鬥爭,也有太多強權的挑撥與干涉,遂使得問題變得複雜而難以釐清。這也是人們必須格外小心的就事論事,加以深入探究的原因。

 

就以最近沉寂下來的伊朗亂局而言,伊朗的現任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確實極有爭議。他極端反美反以色列,伊朗內部的神權控制仍極嚴厲,人們對此也都不陌生;但換個角度,伊朗的石油資源使它一向受到覬覦,它的戰略地位也使強權始終念茲在茲。去年10月底,《紐約客》雜誌的資深自由派作家西摩.赫什即揭發一宗內幕﹕那就是布殊政府在下台前即秘密通過一項高達2億美元的伊朗方案,由中情局和軍方的「聯合特戰指揮部」負責。赫什指出這個方案送達民主黨佔多數的參院時,根本沒有內容即稀里糊塗通過。根據他揭露的內容,這個方案主要做法有二﹕(一)是透過選舉而改變伊朗政權,這也是後來人們說的,伊朗所發生的事是一次「未完成的顏色革命」。(二)則是人們至今仍不明白的,該方案將暗殺「有價值的受害人」俾引發紛爭,這裏所謂的「有價值的受害人」究竟何所指?到底誰才是「有價值的受害人」?是伊朗要員呢?或者嫁禍用的反對派人士?

 

當我們理解了這些因素,伊朗大選就變得更複雜了。經過這次大選的亂局,伊朗內部的矛盾,特別是族群矛盾已更趨嚴重,由於落選的穆薩維是亞塞拜疆裔的伊朗人,將來伊朗的邊界也將因此而多事。特別是,選舉時刻乃是群眾被動員的時刻,一個人縱使只有30%得票率,但若一個國家有10%或20%的人口上街遊行示威,就已局面不可收拾,這也是利用選舉而製造顏色革命被認為有效的原因。但若選舉與顏色革命可以結合,人們也接受這種結合,那麼我們又將如何判斷民主的價值呢?這次伊朗的顏色革命並未成功,關鍵是以前顏色革命成功的國家如格魯吉亞、吉爾吉斯最近都已出現反向的群眾運動及暴亂。這些國家的人民已發現顏色革命並未帶來更好的政府,只是另一種顏色的政府。只是人民的不滿儘管依舊,但答案又在哪裏?拉丁美洲那種高度區域自主,拒絕讓強權干預的態度,在其他地區有沒有可能出現呢?

 

因此,中美洲洪都拉斯的改變、肯尼亞的選舉舞弊,以及伊朗的選舉暴亂,都不是我們所想的那麼簡單。一國政治從不是人民自己的事,也是有太多國家在干預的國際事務,但代價最後還是各國人民自己要付,如此而已!

 

南方朔

 

《亞洲週刊》主筆